母猪的产前护理

哥，我去做志愿者了，很快就带钱回家。

——阿成

阿成已经28天没有回家了。

虽然现在做志愿者十分普遍，也是很多底层人的一大收入来源，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，林恩很担心弟弟。志愿者总是存在风险，不过现在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了，至少……弟弟还活着。

他开始后悔那天的多嘴。

地球在数百年前就进入了资源大匮乏时代，在替代资源没有被大批量制造之前，无数人在饥饿中死去。虽然残酷的时代已经过去，但如今自然资源依然十分稀缺。

林恩家里穷苦，他和弟弟从小吃营养膏长大，但他聪明好学，几年前顺利通过了首席研究院的测试，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研究员。

在研究院，他能喝到新鲜的牛奶，每月还能吃到一次水果——虽然只是十六分之一的苹果。

更让人激动的是，上个月，研究院的宫先生告诉他，有一个可以去实验室实习的机会，顺利的话，实习结束他就能留下任用。

那将会是林恩跨越阶层的一次机会。

只是，林恩还需要缴纳一大笔实习费用，他怎么都凑不起来。那天晚上，他枯坐在房间，电视机喋喋不休地说着“保护自然”，好像是那些猪又出了什么事，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他木然地掠了一眼，想到令人绝望的前程，自嘲地想：人也是自然的产物，不过谁在乎呢？

更晚的时候，弟弟打工回来，看到林恩沮丧的样子，对他说：“哥，你放心报名吧，钱我有办法。”

林恩再三追问，阿成嘴却很严，只保证钱绝对来路合法正规，而且也绝不会有什么危险。

第二天，弟弟留下了那句话后，就不知所踪。

距申请实习截止日期只剩下两天，林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，他只愿弟弟能平安回家。他不是没有找过弟弟，只不过志愿工作大多保密，且数量极多，以他一人之力，要找到弟弟简直如大海捞针。

申请实习的最后一天，研究院请来了实验室主任做演讲。林恩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程主任，听说他是实验室最年轻的主任，以前跟自己一样，也是住在贫民窟的底层。但现在，他却掌握着自己这种人遥不可及的资源，听说连首席大人也很欣赏他，总时常召见呢。

程主任真的实现了阶级跨越。

他在台上向大家介绍着最新的技术——意识穿梭。简单来说，就是可以让人的意识附着在另一个生命体上。有点像几百年前那部科幻电影《阿凡达》，但要更加先进。

当然，现在这项技术还在实验阶段。

林恩心中一动，目光灼灼，程主任都不由看了他两眼。讲座结束后，林恩立刻跟了上去，程主任身边围了几层人，不经意间，林恩的身影闪动在程克眼前。

“找我有事？”

林恩眼含期待，问：“程老师，您刚才介绍的新技术，现在的实验阶段需要志愿者吧？”

程克服务于实验室，实验室隶属首席大人，这样的联系，林恩毫不怀疑，如果需要志愿者，那将会是一笔很大的报酬。再加上这项技术十分危险——虽然程克没有明说，但以林恩的优秀足以意识到。而高酬劳的工作，也往往意味着高风险。

果然，程克点了点头，“虽然没有公开招募志愿者，但确实需要。”

“我想知道志愿者的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林成的男孩，那是我弟弟。”

程克忽然一笑，“为什么你不来实验室自己找呢？”

林恩呼吸一滞，心跳开始加速。

“我知道你，你叫林恩。是这一批研究员中最优秀的。老实说我很好奇，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，你怎么还没有申请实验室？”

林恩苦涩地说：“因为钱，那是一笔很大的钱。”

程克眉毛微挑，他瞬间想到了宫人杰，那个被实验室驱逐到研究院的家伙，似乎现在就担任辅导老师，以他贪财的性格，狠狠敲诈一笔申请费用也不奇怪。

得跟首席大人报告啊……这种可恶的小角色最会在关键地方误事，若不严惩，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。

“明天来实验室报道。”程克没多说什么，潇洒地挥挥手，留下一脸震惊的林恩。

第二天一早，林恩果然畅通无阻地来到实验室。他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号称全联邦最先进的实验室，里面穿防护服的人随处可见，但也到处都是禁地，还没有任何权限的他寸步难行，林恩拘谨地坐在休息区，直到一个温和的女研究员招呼他去做准备，随后带他去了1号实验室。

1号实验室内非常宽敞，许多人在忙碌地调试设备，记录数据，程主任坐在椅子上，皱眉思索着什么。再往里，是几个透明的培育间，里面睡着三只粉色的猪。动物接连灭绝，活下来的都是最好养活的动物，即便如此，也只能在保护区才能看到。林恩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动物，他不由多看了两眼，有两只是体型偏小的猪，剩下的一只猪体型庞大，睡在松软的毯子上，肚皮一起一伏，鼓得溜圆。

“她是我们这里的公主。”不知何时，程克站在了林恩身后，林恩偷眼瞄了他两眼，只见他目光温柔，全是爱护。

林恩这才知道，这只猪名叫莉莉，已经怀孕112天，产期就在这几天。原本是一件大喜事——动物的繁衍总是让人兴奋，然而不幸的是，莉莉在前几天感染了，如果不加以治疗，她会因精神崩溃而死，到时候小猪崽产不下来，将是动物资源的一大损失。到时候不仅首席大人会怪罪，连程克自己都会觉得可惜。

如果动物还能够承受剖腹产就好了。许多人这么想过，可这终究只是美好的想象。

也正因此，原本还在实验阶段的“意识穿梭”技术，被率先用在了治疗莉莉上。实验室秘密召集了数百志愿者，不间断地将意识转移到莉莉身上，幸运的话，可以以人类的意识操纵莉莉的身体完成生产，但这么多天过去，发生的全都是不幸的事——许多人甚至还没完成穿梭，就在途中意识中断，陷入了永久昏迷，甚至脑死亡。

“那……我弟弟林成他……”

程克摇摇头：“志愿者中没有这个名字。”

林恩彻底放下心来。接下来的时间，他略显生疏地给程克打下手，慢慢地，他的聪慧起了作用，能做得事也越来越多，也注意到，实验室的氛围也越来越凝重。林恩听其他研究员偷偷说，首席大人昨天又发了脾气，严令程主任务必要保住莉莉和她的孩子。但“意识穿梭”的进展不太顺利，林恩看着眉头紧锁的程克，心里也替他担忧。

他倒了杯热茶递过去，轻轻地说：“主任，您喝点茶放松一下吧，您实在太紧绷了。”

程克的手指触到有些烫的杯子，喟叹道：“实在是放松不了，动物资源越来越少，这次的任务太重大了。虽然我现在已经到了这个位置，但有时候回头想想，也不知道这条路应不应该走下去……”

跟林恩猜想的差不多，程克果然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他从前的影子，同样贫民窟出身，同样优秀，同样被推荐到实验室，顺利的话，林恩也会同样跨越阶层，成为一名真正的特权阶级，享受最好的资源，也创造最好的技术，循环往复，屹立不倒。

程克知道，这对出身底层的人诱惑力有多大，他们是一样的人，所以他之前愿意帮林恩一把。

志愿者已经不多了，有实验员抱怨这次损耗太大，但林恩却看得胆战心惊，每一个“损耗”的志愿者，背后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。果然，在特权面前，这些人的命是最不值钱的，拿上百人的命去换一头猪的命，林恩觉得恶心，可他又不得不在这种恶心下继续做刽子手。

直到下一个志愿者的出现。

这个志愿者是0117号，当数据扫描完之后，实验室里几乎要沸腾了，这是目前最完美的数据！几乎每一项都均衡地表现出完美，连程克也不禁振奋起来，说不定这次将是一次大转机！

除了林恩。他看着0117号熟悉的面孔，身体不由微微发抖。

阿成。那是他的弟弟，他唯一的亲人。

“穿梭准备——”程克紧张地说。

啪。

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，林恩切断了电源，他趁机把弟弟身上乱七八糟的电极片和管子拔掉，艰难地背起失去意识的弟弟，他不如弟弟健壮，做体力活的都是阿成，赚钱养家的也是阿成，他这个没用的哥哥只会读书，只会给阿成带来拖累，如果阿成因他而死，他宁愿替阿成死。林恩瘦弱的肩膀颤抖着，好不容易直起身子，又很快趔趄了一下，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，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这个重量，感觉背上的重量轻了些。

“放下。”

林恩头皮一紧，下意识拔腿就跑。

他的肩膀搭了只有力的手，死死地按着他，动弹不得。

“你想放弃自己的前程吗，林恩。”是程克。

林恩脸憋得通红，他说：“没有阿成的前程，我不需要。”

程克叹了口气，“太莽撞了，看在你我出身一样的份上，我最后一次告诫你，前程无价。”

林恩不为所动。

“再说，你弟弟也不一定会出事，他的数据很好，只要他成功救助了莉莉，会有一大笔奖励。”

“距离停电已经过去了50秒，你只剩10秒了。你要想好了，10秒，你甚至出不去这个门。何必呢？”

10秒，灯亮。

0117号像先前一样躺在实验床上。

林恩眼里充满了泪水，羞愧地不敢与任何人对视。

实验很成功，等林恩再有知觉时，阿成的意识已经成功穿梭到了莉莉身上，林恩看着莉莉那张肥大的脸，上面满是长毛，眼睛被脂肪挤地只剩一条缝隙，莉莉缓缓睁开眼，里面先是迷茫，随后一点一点，有了些光亮，是林恩熟悉的眼神。

是阿成的眼神。

“很成功。”程克拍了拍林恩的肩膀。

林恩心情很复杂，他知道程克是为他好，如果实验体不是阿成，他会感激程克。“他的意识要在莉莉身上停留多久？”

意识穿梭的技术还不熟练，停留的时间越长，风险越大。

程克说：“这是一百多次实验中唯一成功的一次，即使是同一个实验体，我们也不能保证第二次还能成功。”

林恩的心沉了下去，这意味着，阿成要待到最后。

“你不如祈祷莉莉早日生产。”

成为莉莉后，阿成的饮食精细了许多。新鲜的苹果，只吃有糖心的部分；鲜嫩的鸡肉，绝不是人工合成的；轻柔的音乐让他昏昏然。林恩不敢上前，程克也不会允许他凑到阿成跟前，任何不稳定的因素都被程克杜绝。

在成为莉莉后的第二天晚上，阿成终于有了动静。他发出一阵高亢的吼叫，被撑成淡粉色的肚皮不断蹭着毯子，粗陋的四肢不断扭动着，看起来十分痛苦。林恩全副武装，在口罩和防护镜地遮掩下，靠近了阿成。

“要生了！”实验室里严阵以待。

林恩看到阿成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，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崩溃吧，林恩痛苦地想。从一个人变成一头猪，甚至还要作为猪分娩！即使这次阿成平安，心中也怕是要留下永远的阴影。

阿成一声声凄厉的尖叫，身下流出大滩血，持续了很久，才终于有一只裹着粘液的小猪崽生了出来。阿成似乎也留意到了，他原本因疼痛而涣散的目光变得呆滞，身体上的疼痛不断在提醒他，这是真的，他真的产下了一只猪……

一只，两只，三只……

天终于亮了，阿成顺利产下了九只猪崽。

恍若噩梦的夜终于过去，林恩揪着的心也终于松了口气。他正要请求程主任将阿成的意识穿梭回来，却不见人影。

联邦总部，第78层会议室。在等待了几个小时候，首席大人终于接见了程克。

程克抚平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，又清了清嗓子，庄重的敲响了胡首席的门。有人将门打开，他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，仿佛身在云端，这是在下层不曾有过的体验，仿佛他也确实身处高高在上的云端。

已经临近中午，首席大人坐在长长的餐桌前，一道道美味佳肴不断送上来。程克偷眼看去，天然的水果和蔬菜，烤得焦黄的面包，还有香醇的葡萄酒，都是下层人穷极一声也不曾见过的食物，甚至连他，也只是偶尔才能得到一丁点赏赐。

真好啊……程克感叹道。

一位身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托着巨大的盘子，上面盖得严严实实，但香味仍逸了出来，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汁，刺激的人味蕾更加敏感。

“请慢用，首席大人。”

盖子掀开，是一只小巧的烤乳猪。

程克脸色突变。

首席大人优雅地举起刀叉，切下一小块外表酥脆，内里鲜嫩多汁的肉，咀嚼了几下，油脂从嘴角渗出，他露出满足而陶醉的神情。

程克脸色发白。

“唔”，首席大人又品尝了几口，这才把注意力放在程克身上：“你这次做得很不错，我要奖赏你。”

他回味着口腔里鲜嫩的猪崽味道，忍不住再次赞叹道：“果然还是刚出生的猪吃起来美味啊，我还以为今年吃不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