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察者说:田野上来了年轻人——南京新农人调查(上)

【编者按】

乡村振兴,振兴的不仅是乡村。南京人口近千万、GDP过万亿,需要与其发展程度相匹配的农村和农业。

南京有上百万乡村人口、四五千平方公里的乡村面积,广阔的田野需要人才,需要年轻人。《南京观察》今起推出“南京新农人调查”系列报道,通过走访调研农业农村和农民,寻找“他们为什么回到乡村”“乡村用什么留住年轻人”的现实答案。

春争日,夏争时。

凌晨五点,年轻人踏过露水行走在田野间开始劳作。晚上八九点,都市同龄人刷着手机加着班或进入夜生活的狂欢,他们已早早上床入睡。

高淳的东坝、溧水的和凤、六合的竹镇,南京的乡村近年新增近300名扎根“三农”的青年大学生农民,放眼全市200多万亩粮食生产面积、20余万名农业从业者、9000多家家庭农场,这些90后新农人寥若晨星,但他们的加盟为南京乡村振兴带来了新的希望。

晚上七点就睡觉,新农业带来新生活

立夏后,正是插秧农忙时。

“师傅,今天在哪些地块插秧?秧苗够不够?”每天清晨不到6点,陈蓉第一件事就是给工人安排当天的活儿。丈夫诸良则忙着无人机飞防作业。家里包了几千亩地,这几天要抢着把秧插完,还有油菜要趁天气好都收割完。水田里,开着农机的机手和老农互相配合,翻耕、施肥、打药、插秧……一年又一年,一代又一代,纵然农田到处可见现代农机,但农耕文明的种植环节像脚下的田地,亘古不变。

气温一天天升高,乡野芳草碧,万物皆长大,陈蓉一点也不敢放松,同步要做的事很多。去年地里收获的稻谷加工成精米还堆在粮仓,陈蓉要对接高淳城区的老客户,联系货车和工人给人家送去,没一刻闲得下来。这个1994年生的姑娘动作麻利,举止干练,只有她头上的蝴蝶结发圈透露出一丝年轻女孩的活泼气息。

下午5点,大家收工,小两口这才歇下来,傍晚6点吃饭,7点钟就准备上床睡觉。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两人从未想过这种生活。陈蓉感慨:“在城里开店时,半夜12点才考虑睡觉,上午10点起床,现在天天在田里转,大半年没逛过街。”

陈蓉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市区开美甲店,月收入万元,可父母不愿意。父亲陈福明是远近闻名的种粮老把式,流转了400多亩地,种地虽用上了农机,但父母还是经常忙到半夜凌晨才收工,就盼着女儿回家一起干。

从小就立志离开农村的陈蓉对父母的劝说无动于衷,直到2020年初,疫情打乱了陈蓉的职业规划,门店因封控数月无法正常营业,陈蓉开始考虑回高淳农村。“农村起码稳定,总有口饭吃吧。”她和丈夫诸良回到村里,成了新农人。

“哪有年轻人回来种地的。”有人背后议论,28岁的陈蓉不以为然,转过身继续忙——家里有4200亩地,天地够大。

虽在农村出生、成长,和其他90后、80后一样,陈蓉对农活是一窍不通。“不同田块得种不同的品种,哪块田耐肥、哪块田耐水,我爸一清二楚。”什么时候下种,什么情况施肥,怎么发现虫卵,陈蓉夫妇从零学起。种庄稼讲究的是不误农时,什么节气育种、插秧,半天都不能耽搁,“人误地一时,地误人一年”,一下没听懂天气、作物的“密语”,就极可能导致病虫害、庄稼倒伏、全年歉收,甚至颗粒无收,全家白忙一年还要贴钱。

女儿、女婿加盟农场,51岁的陈福明有了莫大的底气,全家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。

女儿返乡的第一年,他将流转的土地规模扩大到2000亩,去年达到4200亩;几百万斤稻谷离不开烘干机,需要建厂房,投入500万元;稻米加工流水线、带北斗导航系统的自动驾驶拖拉机、最先进的植保无人机,种植大户要有大户的样,什么先进就引进什么。几年下来,陈家为种地累计投入已近千万元。

这还不够,返村种田的陈蓉夫妇很快意识到,要用服务业的意识才能做好农业。她开始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市场销售,为大米设计了品牌标识,开拓电商渠道、推广品牌。最近,受露营经济启发,她有了新想法——准备在农场搞露营party,游客能K歌、烧烤、插秧……让更多人知道“陈福明大米”。

女婿肯吃苦,擅长操作各类农机,是方圆几十公里公认技术最好的无人机飞手,一年飞了5万多架次,原本皮肤白皙的小伙晒得比岳父还黑。

4000多亩地,一季种水稻,一季种小麦和油菜,每年长期用工20多人,4个90后,其余都是60后和70后。去年农场毛利润达到300多万元,陈福明计划把农场全部交给陈蓉管。

陈家的墙上高高挂着八个大字“立志农村,振兴家乡”,这是老陈家的新家训。

新老农人接力,那片曾经要逃离的土地哺育着陈蓉的梦想。

海归女孩返乡养蟹,迎接人生脱壳蜕变

你不知道她,但很多南京人吃过她家的螃蟹。

邢秀梅,南京高淳螃蟹销售大户邢青松的女儿,南京师范大学海洋科学与工程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。

邢秀梅最近几天忙得团团转。“螃蟹刚完成二次脱壳,长得好的有鸡蛋那么大了。”她在仙林大学城、高淳固城湖畔蟹塘两头跑,一边准备毕业论文答辩,一边时不时跑到塘口观察螃蟹长势。

邢秀梅在加拿大读的本科,学的是工商管理。她在餐馆打过工,也在地产公司做过白领。2014年毕业那年母亲身体不好,加上父亲劝说,邢秀梅放弃了国外的永久居住权,决定给父亲做帮手,回到从小玩耍的蟹塘边。

螃蟹养殖是高淳区的富民产业。邢秀梅的父亲邢青松养螃蟹的时间比养女儿的时间还长,是江苏省农民创业状元、全国闻名的“螃蟹大王”。他带领村民成立“江苏固城湖青松水产专业合作联社”,现有社员3200多户,总养殖面积超13万亩,是“全国示范”。

回国头几年,邢秀梅决定发展电商,拓展销售渠道。人手不够,她就把儿时一起长大的玩伴从全国喊回来,前后联系了上百户蟹农的下一代,最终20名“蟹二代”返乡加入邢秀梅团队。他们有的擅长做美工,有的擅长软件编程,创业团队架构很快搭建好,首开高淳螃蟹电商销售之风。

近几年,养殖成本不断提高,替代螃蟹的水产品不断增多,加上前些年增加的养蟹面积开始释放产能,受多重因素影响,全国螃蟹产业遇到瓶颈。

邢秀梅意识到,要从源头上对冲养蟹的不利因素,需要从螃蟹种质资源上做文章,即从一开始就选用更优良的品种,掌握养出好蟹的所有环节。

当年,邢青松全国跑市场,要为养出好蟹的蟹农卖出好价;现在邢秀梅从源头发力,自主掌控养蟹的核心技术,保证蟹农的辛苦有回报。

2019年,邢秀梅选择再次入学,专门研究河蟹遗传多样性、河蟹全基因组微卫星分布特征。听着高深,其实都是针对她在蟹塘里遇到的实际问题。

在老蟹农眼中,蟹收成好不好除了要看管理、看经验,更要看运气。而邢秀梅要把“碰运气”变成“讲科学”,把偶然的好收成变成可以预见的必然。

但凡遇见螃蟹生病,她都紧追不舍,到塘里挖泥、取水,查出为什么这个塘的螃蟹会生病。

她为合作社聘请特约研究员队伍,以固城湖原种场收集的长江干流中华绒螯蟹野生成蟹作为后备亲蟹,经过连续代的近交选择,终于在今年初,初步获得高产、品质较好的中华绒螯蟹“固城湖1号”第三代选育群体。

邢秀梅的每一天,要么是在实验室,要么是在巡塘。天天跟螃蟹待在一起,对螃蟹熟得不能再熟——从产卵到比米粒还小的大眼幼体“蟹苗”到豆蟹、仔蟹、扣蟹,再到长成肥美的大闸蟹,这种洄游型生物从生长到上市,一般是两年,一生要经历18次脱壳,“每次蜕变,都是一次新生,这就像我们,哪一代不都要经受磨砺。”邢秀梅说。

在合作社,年轻的新农人有去有留,但总量在增加,如今合作社有85后近30名,都是合作社的顶梁柱。回村8年,他们成家立业生娃,早已习惯了农村的生活。

“月亮是中国的圆,农村还是家乡的美。”邢秀梅的朋友圈有这样一句话。她的愿望是,带领合作社从两头发力,源头上用上固城湖自己的优质蟹苗,末端这一头是拉长产业链,发展螃蟹、青虾等水产品深加工,带领更多社员们增收致富,让“蟹二代”们在家门口过上好日子。

不仅是农产品,农业也提供自豪和信心

长江之北,七弯八拐,进入老山北麓一块洼地,一块门板上写着“南京开平家庭农场”,这就是90后农场主孙文辉的“人生主场”。

“你闻到气味吗,还是有一点。”孙文辉神色严肃地在办公室外走了几步,努力分辨空气中猪场的气味。他解释,保育室有一批小猪崽,室温要保持在25℃,这几天早晚室外气温低,不敢打开排气系统,空气中开始弥漫异味,马上就排气,防止村民投诉。

5月中旬以来,孙文辉心情大好。今年前几个月,猪价走低,农场亏了上百万元,现在生猪收购价已从每斤六块多上涨到七块六,孙文辉说这个价格可以止亏保本。

今年正30岁、面貌俊秀的孙文辉看不出是养猪老把式。一头猪,他只需瞄一眼,就能知道这猪重多少,误差不过十几斤。手一拍,就能知道这猪有几指厚的膘。

二十岁那年,他本科毕业,父亲为还债盖了几间简易猪舍养了上百头猪。无奈,孙文辉回家和父母一起养猪。每天清晨五点起床,晚起一点,一天的活就干不完。用大扫帚拼命扫、用铁锹铲,肩挑手扛投饲料,用板车拖,一刻也不敢偷懒。没有及时清运,就有气味,就会被投诉。猪有什么毛病没发现,很快就会发病就会死亡。“那个时候人反而简单,满脑子都是猪,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想别的。”小伙子的一双手留下老茧,也留下宝贵的养殖经验。

养猪前两年,起早摸黑地干,却没挣到钱,孙文辉咬牙坚持。他不怕人辛苦,就怕猪生病。2014年,猪圈有了蓝耳病。早上一进猪圈,几头猪躺着不动,拖出去深埋。连续多天处理病死猪,孙文辉觉得像是自己被埋进了土里。

像父辈那样吃苦,却比父辈更爱动脑筋,更敢冒险。养猪第二年,孙文辉就借了20万元,买了30头母猪。他的手机里珍藏着一张当年的照片,又黑又瘦的他跪在稻草上全神贯注地帮助母猪产崽。

前五年,孙文辉在猪场拼命干,有点盈余就投到猪场改造。2017年开始进行温控等智能化改造。也就是在那一年,他听到一位教授提出非洲猪瘟有可能在中国暴发。孙文辉立即采取行动,整个猪场设置物理隔栏,外人一律不得入内,非特殊情况养殖人员不能出猪场,进入要严格消杀。2018年8月,我国开始发现非洲猪瘟,开平猪场周边四五公里都有病例,唯独开平猪场幸免。

孙文辉的微信朋友圈,有国内多位知名养殖专家,他随时请教,也随时学习专家们的分享。“这个太重要了,做什么都要抬头看路。”

这几年养猪就像过山车,2020年猪场赚得盆满钵满,很多养殖户一年赚了十年的钱。2021年,猪价大降,几家养殖巨头一年赔了十年的钱。

去年直到今年前四个月,猪价走低,孙文辉推迟出栏,每天猪场开销要四五万元,由南京市政府担保,通过金融惠农贷,孙文辉先后贷款四百多万元。孙文辉刚入行时,贷款100万元,找了四位朋友担保才行。现在各级政府大力支持农业,惠农贷的利率不到商业贷款的一半。资金能周转,孙文辉才能扛住市场的大波动。

经过这十年的市场打磨,他也看清了猪市场门道。大企业追求规模化,全链条布局,投资巨大,每头猪的投入成本也大,几百头的养殖户智能化跟不上,管理就难以升级迭代。孙文辉看准了,开平农场一年出栏8000到1万头猪,这种养殖规模性价比最适宜。

他把赚到的钱都投到猪场建设,不管行情起起落落,他有自己的节奏。“只要有钱,猪场智能化改造必须一点点做起来。”

点开手机上的APP,从室温到每个猪圈的场景,猪的生长情况,各类疫苗注射情况,尽在眼底。“这个行业永远被需要。”对未来,孙文辉有的是信心。

新华日报·交汇点记者 李凯 颜芳 见习记者 潘金铭

谁是农民的传人

“不好好读书,就留在农村种田。”

“混不下去就回乡种地。”

农村似乎是农家子弟最后一张底牌,是最后的收容地。但是对不起,现在的农业不再是低端、落后的代名词,不再是你随时都能入足的行业。农业发展到今天,很多人领教了这实在是一块门槛很高的领域。

一入农业深如海。随便往哪个山头一站,农场主指指画画,一算投入就是数千万元。在南京,种田投入上千万元的农户大有人在。当然,年入上百万元的农民也大有人在。

光靠钱种不出好地。十余年前涌现过一批投资农业的工商资本。他们在工程、在外贸、在商业等行业掘到金,又瞄准了农业,进军农村,下乡圈地。当年不可不谓来势汹汹,不可不谓激情满怀。多年风雨之后,鲜有人能坚持到今日,鲜有人能如预期收获。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努力为后来家庭农场的发展探了路,提供了先行者的经验。

南京作为一个近千万人口的中心城市,其农业是典型的都市农业,都市农业更加需要新型职业农民。这不是户籍上的农民,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。从城镇化趋势看,农民向城市转移仍是主流。就在上个月,国家统计局发布了《2021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》,报告显示,2021年全国农民工总量29251万人,比上年增加691万人。

在这样的趋势中,农村人口或者说从事“三农”的群体结构正在改变。去年底,拼多多发布了一份报告,称在拼多多平台售卖农产品的、1995年后出生的新农人超过12万人。这十余万年轻人,相对数以亿计的农村人口实在是沧海一粟,却很可能成为撬动农业发展的支点。疫情之下,行走乡村郊野,听得最多的就是,“能不能想点办法推销农副产品”。

粮食永远被需要,农业永远被需要,我国人均拥有的农副产品离发达国家还有不小的差距,我国农业还处于快速发展进程中。尤其今年以来,全国上下推进土地复垦复耕,加大补贴,改善农业生产环境,无论是政府主管部门,还是农业从业者,都感到农业很有可能迎来最大的红利期。

工作再难找,愿意到农村去的年轻人依然少。南京90后新农人,相当比例是“农二代”,父辈为他们的返乡积攒了厚实的资产和丰富的经验。

这不是一个岗位的选择,这是生活方式的选择,是价值观的选择。无论规模多大,无论用上多少先进农具、智能设施,春生、夏长、秋收、冬藏,作物生长从来依照自然时序,病虫产卵,三天内未被发现,就难以遏制;天气难料,今天犹豫要不要抢收麦子,后面连续大雨,几个月辛劳的收成就要泡汤。资产再雄厚的农场主也不敢远离田间地头。

下乡的工商资本,怀抱投机之心,未能躬身入局,被农业和市场无情淘汰在所难免。时至今日,那些农业上的胜出者,大多还是深耕农村的农民的传人。

农业生产的规律和特性天然会筛选出那些愿意遵循天地法则,起息有常,静心伺候苗儿、鱼儿的年轻人;天然会奖赏那些信奉一分耕耘、一分收获,毫无投机取巧之心,对土地和收获怀抱敬畏和感恩的真正的农民后裔。

昼出耘田夜绩麻,村庄儿女各当家。如果你向往和着汗水与泥土的田园,不妨试试去做农民的传人。(颜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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